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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真知環套上她時,那些雅各聽了直搖頭的話,是她的心裡話。凱瑟琳說出了最自私的話,她選擇了傷害伊莉莎白來自保,然而,我們真的有資格搖頭嗎?凱瑟琳的自私究竟是什麼樣的自私?

  凱瑟琳和其他角色不一樣。相較於把靈魂交給了上帝所以對女巫恨之入骨的伊薩克、眼睜睜看著愛的人只盯著伊麗莎白從不看自己一眼的艾蜜莉、今天說A八卦明天說B壞話的艾瑪和亨利,每個人的行為心中都有一個理由,有的是因為信仰,有的是因為遭遇,有的是因為從不在意,而凱瑟琳呢?凱瑟琳從來沒有真正的自我,所以操控凱瑟琳的不是某個積極要去做的「原因」,相反的,支配著凱瑟琳行動、左右著凱瑟琳判斷的是「恐懼」,是她極欲「避免」某個未來。那個未來確切是什麼?其實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很害怕,她不要失去一切,她已經為了過去付出一切,稍有變動的那個未來,會讓她失去所有,而光是想像就讓她抓狂。


  沒有自我的凱瑟琳,能說出來的最大的自私,也不過是要「安於現狀」。她不是基於張牙舞爪的野心,也不是要圖利自己,她要的就是這個現狀,這個她可以碎念一個下午的現狀,這個她絕對不滿意,但她已經習慣了、不可以要她改的現狀。

  於是這樣的凱瑟琳就被恐慌綁架了一輩子。以前她要做好村長夫人,現在她要做好村長媽媽,如果這個村子稍有不寧,有人在咬耳根子說村長的不是,都會危及到她的地位,她一再強調要保住的「家族名聲」。然而,這個地位是她掙的嗎?這個家族是誰的家族?

  凱瑟琳絕對不是一個自私的人,因為她庸庸碌碌一生,鞠躬盡瘁的捍衛下來的名,自始至終都不是她的名,永遠是別人的名。她沒有少努力一點,她沒有少操煩一些,凱瑟琳花了一百二十分的心思在守住這個「村長的家」,甚至下了邪惡的決心,然而,她仍然只是個可以在街頭巷尾講閒話的歐巴桑,她不是那個可以跟商人講價的人,她手裡沒有這個村子,她才是被這個村子捏碎的靈魂,當她的心越空,她越要緊握拳頭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在她被村子捏碎的以後,她也掐死了其他靈魂,而她掐死的是她僅僅能夠握在手裡的人——愛她的人。

  這份扭曲來自結構的不平衡,凱瑟琳承擔的壓力責任卻沒有得到相應的職權分配,但那個社會會告訴她這都是合理的事——因為她是個女人,不識字的女人,她只是附屬在村長名份下的村長夫人。村長夫人得知道千百件村中大小事,然而村長夫人就只是村長夫人。

  傳統社會裡的女性不就是這樣嗎?你要「識大體」、要「帶的出門」,你要懂得應對進退、要八面玲瓏,還沒嫁聽爸爸的、嫁了聽丈夫的、老了聽兒子的,只有那些男人成功的時候你才能夠沾光,撿到一些掌聲和讚賞,你多說一句話就是「後宮干政」,你再多說一句話就是討巴掌,就算他們沒出手,還會有人說「啊唷他也真難得!這樣都沒打妳!」

  凱瑟琳不是個自私的人,而這就是她最可悲的地方——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連套上真知環,都說不出一句自己的想望。

  而我們不難發現,這個世界、台灣社會裏,有太多太多凱瑟琳。他們有著結構不對等的過去、被教育著不能有自我的主張,他們有著容易被煽動的恐慌和追求小幸運的善良,當有人張著「發大財」的旗幟,他們就歡欣鼓舞地跟上——因為除了掙錢,他們也不知道還能幹嘛。

我想到了相聲瓦舍有個特好笑的段子,結尾是句嚴肅的話——「當所有人都在追求著生活的小確幸,那誰來承擔國家的大不幸呢?」


  有天我跟導演林欣磊說——「我認為最迷人的戲劇,是每個角色都會有人喜歡的戲。」

  小時候看戲沒什麼選擇,看完八點檔隔天到學校,整個班都在議論紛紛著昨天的劇情,從八大的終極系列到三立的電視劇,小朋友們會開始扮演著自己喜歡的角色來展現我們的注意力,相信這都是大家的童年記憶。只是,大家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我們從來不會想要扮演配角。


  小時候的我們,隨著配樂、戲份、討論度,自然而然地被主角吸引,也自然而然地將主角的性格投射,就像大家心裡總有那麼一個偶像,可以說是我們生命中的「重要他人」;然而,配角呢?隨著年齡增長,看過越來越多、深度不一的戲,我曾經喜歡過幾個特別的配角,有的是鮮明特質,有的是特殊經歷,重要的是,我想是我逐漸明白了一件事——「劇場上沒有巧合,全都是安排。」

  所以我們要知道,走進劇場要面對的那些「理所當然」,裏頭全是「機關算盡」;所以我們要知道,舞台上的開朗、活潑,或者邪惡、古板,這些必須呈現的,都是經過安排;所以我們要知道,看戲看的不僅是台上的走動,還要看那雙操控他們的手,在每個轉折間思考他的操作。品到每個編導獨特的「韻味」,成了看戲最有意思的地方。

  反覆咀嚼這齣戲,有點苦澀,其中,最突兀的刺激,在舞台上無色無味——凱瑟琳。  


「這事可是攸關你的前途欸,我怎麼能坐視不管?」

「為了今天的身分地位,我犧牲了多少青春歲月?」

「我絕對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在我們家!」

  「你們會喜歡凱瑟琳嗎?我不喜歡。」起初,我的答案都是這麼堅決。整齣劇裡,討人喜歡的反倒是鮮明的配角、無事一身輕的約瑟夫,主角們背著劇情,承擔時代的重量走的辛苦,其中最吃力的,便是凱瑟琳。凱瑟琳看來平面,無庸置疑的反派,是任誰都推不動的保守代表,除了把雅各壓得喘不過氣,也把村子捏的不成人形。然而,凱瑟琳只是一個道具嗎?單純是為了劇情說出那些話的嗎?事實是,我們的生活裡充斥著凱瑟琳的影子,她就是一個平凡的婦女,沒有能力抵抗命運。

  我不喜歡凱瑟琳,因為她跟我們太像,因為她讓我想到太多太多現在正發生的事情。

  因為還有好多凱瑟琳在二十一世紀。



  • May 12, 2019
  • 2 min read

  台詞中,有兩個人曾經說出「離開村子吧」這樣的話,分別是約瑟夫跟伊莉莎白,而這兩個人剛好是個對比。

  約瑟夫離開村子有幾個時機,開場帶著紀念品和哥倫布回來、婚期將近以後決定出去、帶伊莉莎白離開。就約瑟夫而言,離開村子的理由很單純但是有很多個,一部分是因為對外面世界的好奇、一部分是因為村子對他的推力、一部分是只要「喜歡伊莉莎白」這個祕密開始緊繃就跑,這三個理由達成了平衡,給了約瑟夫出外的理由,也可以說是遊歷四方,其實也沒有外不外,因為必須注意的是,在約瑟夫的成長過程中,他「已經」從需要內部肯認經歷了被否定再經歷了被愛,所以他並不只是要逃離村子,而是某種程度上的實現自我,也是某種程度的過自己要的生活,所以並沒有內外之分也沒有好壞之別,他儼然已經成為了一個「沒有家的人」,而且這已經不是會讓他活不下去的理由,這是一個事實,而不是天外飛來的打擊。


  但有趣的是伊莉莎白可以完全反過來看。達利死後伊莉莎白在墓前和雅各說出「我還是離開村子吧」,這是伊莉莎白唯一一次說出離開村子的話,再上一次說,是在聽約瑟夫說出外的事,並且還因為約瑟夫離開村子生氣,氣到淑女形象的伊莉莎白痛斥約瑟夫乃至於很沒有禮貌的不跟他說話。對於伊莉莎白而言,這個村子除了是家,也是他的宇宙,他的所有時空都在這個村子發生,這裡構成了他的生命(可以從他對搬家以前的事從不在意也不覺得自己是外來的人看出,這可以和達利的心境做比較),對於伊莉莎白而言,離開這個村子就像登出人生一樣,而這是可怕的,更精準地說,這是絕望的,尤其對於一個保守又相信愛的人而言,這樣的行為不是單純地跨出圈子,走向的也不只是未知或苦難,當伊莉莎白選擇說出離開村子,那對他來說已經是死亡,是他心已經死了,他沒有帶走父親的墓,因為他也葬在那裏,這也就是為什麼他要撫著達利的墓,因為那同時是他自己的墓,他不再會回來,也回不來了,這是一個天外飛來的打擊,然後伊莉莎白確確實實被擊潰了。


  有人離開村子在村民眼中只是一個事件,然而細究角色的心路歷程,可以見得,約瑟夫的離開是因為「想要活下去」,伊莉莎白的離開是因為「不願活下去」。


  這邊還有一點特別值得玩味的,是約瑟夫最後一次提到離開村子,而這次他不是一個人走,他不是為了自己,他是要當一隻導盲犬,他的離開不是因為想離開而是為了伊莉莎白。而這樣的狀況,無論是對於離開村子駕輕就熟的約瑟夫,還是原本就打算一了百了的伊莉莎白,這都儼然是邁向悲劇的開始。顯然,伊莉莎白的離開,不是要好結果;約瑟夫就算再怎麼擅長野外求生,在愛伊莉莎白這件事情上,他始終都不擅長。



顯然,都會是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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