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自白｜艾蜜莉

　　我從小就喜歡聽故事。

　　王子拯救困在高塔中的公主啦、騎士持劍擊敗巨大怪物啦、還是阿拉伯商人遊歷世界各種奇聞軼事……這些故事，我都愛聽得很。還記得小時候最美好的回憶，是睡前在溫暖的被窩中，一邊緊抱著母親縫的娃娃玩偶，一邊聽她用生動的語調說這些有趣的床邊故事，結果啊老是適得其反讓我因這些精采的故事興奮地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著了，也在夢裡接續著剛才的床邊故事——我是個美麗優雅的公主，穿著華麗柔軟的絲綢洋裝，在偌大的宮殿內享受僕人們用銀盤遞來的精緻飲食。

　　只是甜蜜的夢結束後，總是得醒來。起床後一邊啃著乾硬的黑麵包、一邊假裝沒聽到父親母親第一千零一遍的爭吵——大多是父親又把打零工賺來的錢全拿去買酒喝了——這才是我的日常。每當爭吵到最後，母親哭著大吼「你這廢物毀了我的一生！我要離開這裡！」時，我就趕緊穿好衣服跑出去玩、避避風頭，以免面臨父親氣走、母親獨自哭泣的窘境，反正母親每次都只是說說而已沒有離開嘛。

　　直到我六歲那年，母親是真的離家出走了，再沒回來過。

　　她是去投靠遠房親戚了？還是其實已經死了？長大後的我偶爾會想這些問題，卻從來沒有仔細深思可能的答案，因為我對她多少仍有怨恨——將年幼的女兒丟給沒用的酒鬼丈夫一個人逃走，她知道這對我造成了多少傷害嗎！？要逃，為什麼不帶我一起逃走？村子裡公設的學堂內許多同齡孩子開始笑我「被母親丟掉的可憐鬼」、「艾蜜莉的父親總有一天會把她賣了換酒喝」，看著這些惡意的冷嘲熱諷出自他們純真的臉龐，就讓我覺得厭憎又噁心，他們能夠純真不過就是因為他們是有父母保護的孩子。整個村子裡唯有村長兒子雅各和作為孤兒的約瑟夫從沒用這樣的態度對待我，因此他們是我唯二最信任的好朋友，我們時常躲到約瑟夫發現的「秘密基地」來玩。

　　七歲的時候，村上搬來了一個叫達利的醫生，以及他那跟我同齡的女兒伊莉莎白。她長得非常漂亮，就像母親留下來的那些洋娃娃一樣美；人又聰明乖巧，只是性子有些冷漠，讓人搞不清楚她在想什麼。直到有一次她闖入了我們的祕密基地，發現伊莉莎白原來只是害羞又初來乍到才會如此，我們便開始熱絡了起來，漸漸地便經常四個人一起行動了。我們總是一起玩鬧，活潑調皮的約瑟夫經常捉弄我和伊莉莎白，性情溫和的雅各是我們的團體核心兼和事佬，文靜的伊莉莎白則每次都拗不過我們的鬼點子和我們一起玩耍，若不是後來，我原以為我們四人的感情會永遠這麼好下去的。

　　自從母親離家出走後，一向頹廢的父親又酗酒的更兇了，一個月裡幾乎沒幾日是清醒的，逼得漸漸長大的我不得不幫忙負擔家計，不然家裡頭早窮到連一塊黑麵包都沒有了。沒有一技之長的我，開始接單幫一些家戶洗衣服賺取微薄的工資，以及天還沒亮用小推車把家裡沒用的東西——比如母親的故事書和洋娃娃——運到離村子最近的市場便宜賣掉；這些賣完了，就將母親沒帶走的衣物拆剪縫製成娃娃去賣，倒也能賺點買麵包和牛奶的錢。也因為如此，我當然也就沒空去村中學堂學習、或是常跟約瑟夫他們玩了，平常總得餓著肚子接單洗衣和縫娃娃，晚上又得照顧醉酒的父親，生活的沉重壓力實在壓得我喘不過氣，讓我經常瞪著父親那張醉死的酒鬼臉，心中咒罵他怎麼不早點死掉算了！？但每當聽到他在醉夢中哭念母親名字的囈語，又總令我不忍心。唉！果然我還是辦不到拋下一切逃離這裡，無論是令人討厭的酒鬼父親、這個無趣貧乏的村子、還是疲累苦悶的所謂「生活」。

　　好不容易有空閒時間時來到秘密基地、和我的三個好朋友們相處說笑，是少數能讓我從現實生活中解脫的美好時光，尤其是約瑟夫——這個我一想起就會臉紅的男孩，更是我與他們三個相聚的最大動力。沒錯！從小我就好喜歡他了！儘管他是被村裡嫌棄又髒又沒禮貌的孤兒，但他在我心裡是個樂觀坦率又善解人意的好男人，是大家不懂約瑟夫的好！每當我抱怨生活瑣事時，他總會認真聆聽並時不時逗我笑，讓我心情轉好；經常出外旅遊探險的他，總會抱回一大堆離奇古怪的旅遊軼事說給我們聽，雖然雅各和伊莉莎白常開玩笑地說他老是誇大故事內容，但我從不在意，甚至不自覺露出甜笑凝視著生動地說著故事的約瑟夫，遨遊在他口中的外面世界，彷彿我也親身經歷了那一切似的。

　　……要是約瑟夫能像王子一樣，將我從名為「現實」的怪物手中拯救出來，帶我一起到外面世界旅遊就好了。有時我會這樣昏沉地想著，但是我很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不是公主，身上穿的是破損褪色一補再補的粗布衣裙，住在窄小簡陋、家具寥寥無幾（因為賣掉了）的小屋子裡。公主另有其人。

　　就是伊莉莎白。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公主，但她美麗又氣質出眾，在村中獲得了大家的喜愛；雖然同樣是單親，但她的父親達利醫生為人誠懇又認真工作，在村裡一向受人敬重，連家境也比我好上一點，至少伊莉莎白只需偶爾替達利醫生幫把手而不用勞動；以及，我在長大後逐漸察覺到的——雅各和約瑟夫都暗戀她。像伊莉莎白這麼完美的女孩，被男孩子喜歡是很正常的事吧？不過伊莉莎白喜歡的人似乎是雅各，我和約瑟夫很早就察覺到了，我甚至竊喜著「如此一來約瑟夫放棄伊莉莎白是遲早的事了」。只是隨著時間過去，約瑟夫的眼裡依舊只有伊莉莎白，約瑟夫凝望著伊莉莎白的笑臉傻笑的樣子，竟然和我盯著他時一模一樣……失落、心痛與難以言喻的嫉妒讓我無法忍受，令我開始以工作為由減少了與他們的相聚。那年我才十五六歲，但我已經明白王子終究只會愛上公主，而不是我這種不起眼的村姑。

　　……「為什麼伊莉莎白要來到我們村子？」「為什麼要加入我們三人的小團體、將我徹底比下去？」「為什麼明明都有雅各了，卻還要魅惑約瑟夫不放？」一開始我被某天突然跳進腦海的這幾句話嚇到，但漸漸地在我洗衣服時、在我縫製販賣用的娃娃時、在我偷藏起父親的酒瓶時，這樣的想法愈來愈濃重，讓我無法忽視自己有多麼嫉妒伊莉莎白。站在她身邊，我就像玫瑰花旁的一株雜草，不會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日後她會與心愛的雅各一起邁向幸福，我卻從來得不到約瑟夫的心，看不見朦朧的未來該往何處去。

　　現在，我站在秘密基地中出神地盯著牆上的陳年火痕──這座秘密基地是一間曾被火燒的廢墟，據說是很久以前這間廢墟的屋主被指控全家都被女巫控制，而在處刑後被焚燒破壞過。直到背後的伊莉莎白紅著臉告訴我她與雅各即將結婚的消息，我才回過神來。「我早就知道了啦，你和雅各的事誰看不出來？」我轉過身來微笑說道，唯獨輕摳掌心中薄繭的雙手藏在背後。「那就好。那目前就只剩下還在外旅遊的約瑟夫不知道了。」伊莉莎白的聲調明明一向輕柔又好聽，進入我耳裡卻莫名地總成了帶有不懷好意。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嘲笑我嗎？「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才好？」「算算日子約瑟夫應該快回來了，你和雅各還是明天研究一下要怎麼講吧。」我感覺嘴角的笑意愈來愈僵硬「差點忘了……恭喜你們啦，祝你們永浴愛河，幸福長久。」「謝謝你，我們會的。」伊莉莎白答道。真不知道她是故意還是假惺惺作態才這樣問道：「艾蜜莉，你也到了適婚年齡，都不想結婚嗎？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是什麼樣的？」

「被現實的洪流掩沒的普通人哪有心力想這些？」我低下頭裝做在整理裙子「除了跟著大眾隨波逐流，我還能對未來做些什麼？」

　　是啊。我們四人、還有這個村子，未來我們的故事會有什麼樣的發展呢？能有什麼樣的發展呢？